唐中和元年,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头。然而这一年秋天,八百里秦川一片荒芜,颗粒无收,野有饿殍,人相食。
距离关中五百余里的南阳盆地,却是另一番景象。邓、唐两州都获得了大丰收。秋小麦的平均亩产超过了两石,家家户户都是满谷满仓。乱世中艰难求生的百姓,终于又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。
不过,百姓虽然获得了丰收,邓州的仓禀却没有装满。因为刺史张寻上任之初,就免了全州下半年的税赋。好在,当初张寻在裴家寨周边四个镇子开垦的土地,也到了收获的时候了。邓州军自备镰刀,下乡割麦。最后统计收成,刨除约定留给当地百姓的一半,还净剩3000余石粮食。这其中,当属“一诺千金的好汉子”契必阿大的功劳最大。因为这些良田有一半都是他当初开垦的。
俗话说“手中有粮,心里不慌”,张寻心里却放松不下来。因为他知道,按照史书上的记载,因母丧丁忧在家的杨复光,马上就要复出了。到时,“忠武八都”将随杨复光赴关中作战,张寻自然也不能不去。
将黄巢赶出长安,是晚唐历史上的一件大事。诸多叱咤风云的人物,追溯起人生发迹的起点,都是因其参与了收复长安之战。李克用、朱温、王重荣、朱玫、李昌符、时溥等人莫不如是。想要有所作为的张寻,自然不能错过这场重要的战役。甚至,他还有更大的野心。
然而,目前看来,这一切都将遭受粮草不足的困扰。3000余石粮食,仅够他的邓州军吃两个月。这显然远远不够。此外,他还担心杨复光会朝他要粮。毕竟,他还是杨复光的手下。毕竟,忠武军驻扎在邓州的土地上。
如何应对杨复光,他已经在腹中打了无数遍的草稿了。
果然,历史没有改变,中和元年9月,忠武监军杨复光复出了。
从邠宁节度使朱玫败兵兴平开始,紧接着高浔丢华州,王处存败于东渭桥,关中的唐军已经四五个月没打胜仗了。唐军的士气坠入谷底,量变到质变的恶果终于显现。9月13日,败退到河中的昭义节度使高浔,被部下成麟杀害。昭义军大乱,奔归本道。大唐在关中的军队,又少了一支。
唐军的节节败退,终于让这个对大唐忠心耿耿的老宦官无法再坐视不管。他没去邓州,而是直接去了忠武军的驻地南阳,并召张寻去南阳议事。
张寻一路咒骂着杨复光老狐狸,到了南阳。却不敢放松警惕。这里是邓州唯一一块不归他管的地方。防人之心不可无。
一千骑兵随他同去南阳。这支骑兵刚刚成军不到一个月。战马都是裴仁历经千辛万苦,从河东节度使郑从镋手中买来的。
然而到了南阳,见了杨复光,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。
三四个月不见,杨复光又苍老了许多。虽然还不到40岁,却已显老态。但说话还是老样子,开门见山。
“觅仙啊,你跟不跟咱家去关中?”
张寻心里想去,嘴上却说:“神京失陷已近十个月,宗庙被毁,百姓遭戮,全天下的忠臣义士,都应……”
“说重点!”杨复光打断道。
“呃,今邓州南有刘巨容虎视眈眈,东有秦宗权频频犯界,臣有心随杨公剿贼,却实在放心不下。请为杨公守好邓州,以解后顾之忧。”
这话让杨复光有点意外。他可是记得,这小子曾经在自己面前赌咒起誓,说要跟他一起去关中剿贼。怎么如今才当上一个小小的邓州刺史,心思就变了?此人绝非眼界狭小之辈呀?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?
杨复光想了想说:“说实话。”
张寻知道,在这老狐狸面前还是少卖关子吧,于是道:“邓州缺粮。”并把自己免了邓州下半年的税赋一事跟杨复光说了。
杨复光听完,竟然气得直咬牙:“好你个张寻!这个时候,还不忘收买人心。我辛辛苦苦打下邓州是为了什么?我让你当刺史是为了什么?还不是为了去关中的时候能有充足的粮草?你可到好,一句话就给免了。真是……真是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“杨公息怒!”张寻急忙上前帮杨复光捶背。“我这么做,也是为了杨公啊,邓州民心如果不稳,又如何能做反攻长安的基地?”
“好了!不用说了。你既然已经宣布免税,我不让你难做。我会以忠武军的名义在邓州征粮……”
“万万不可!”好不容易让百姓攒了点粮食,怎能让别人征去?
“吾意已决!勿复多言!”杨复光这回是真动了气。
张寻沉默了几秒,缓缓说道:“既然如此,我麾下六千邓州军,将为邓州百姓护粮。”
“什么?!好哇!好哇!张刺史,你翅膀硬了,手里有兵了,不把老奴放在眼里了……”杨复光-气得声音都在发抖,他万万没想到张寻竟然敢如此顶撞自己。
“咱家就砸死你个忘恩负义的竖子!”杨复光竟然忽然操起桌上的砚台,向张寻掷去。一口十余斤重的端砚,直奔张寻面门。
张寻反应也够快,一闪身,没砸中脸,但仍砸到了肩膀上,疼得他哎呦一声。
他也怒了,忍着疼痛,弯腰拾起砚台,用力摔成碎片。扬长而去。
回到邓州,张寻还在生气。心想杨复光你牛什么牛,你不就是一个皇上身边端茶倒水的老奴吗?你凭什么对我颐指气使?凭什么我一个21世纪的大好青年,就要受你个阉人的摆布?当初你走投无路是我救了你,如今你竟然拿砚台砸我!真是岂有此理!
他越想越气,但身边正给他肩膀敷膏药的裴七娘竟然捂嘴笑了。
“你笑什么?”
“笑你像个被阿爷揍了还不服气的小儿。”
“你说谁是小儿?”张寻去挠七娘的腋下。七娘怕痒,笑得瘫在了床上,口中还不停的说着:“你是、你是、就你是小儿!”真是输人不输嘴。
两人闹着闹着,就在床上滚在了一处。张寻身下压着七娘,感觉十分的柔软。女人真是水做的。跟赵东阳、李暮他们打闹的时候,压在身下就硬邦邦的。
忽然两个人都不动了,就那么一上一下,面对面的互相端详着。
七娘说:“寻哥你好重。”
张寻上来贫嘴劲儿,说道:“你错了,我不是好重,是好硬。”
七娘毕竟过来人,秒懂,但也红了脸,小声道:“讨厌。”
张寻也不知是怎了,脑袋一热,就吻了下去。裴七娘被压在下面,躲也无处躲。就这样被强吻了十几秒。
张寻吻够了,刚一起身,就挨了裴七娘一个清脆的小嘴巴。七娘打完,起身跑走了。张寻捂着脸,感觉清醒了很多。
等了几日,也不见杨复光在邓州征粮。张寻却已有些后悔当日的莽撞。或许,还有更委婉的表达方式。唉,自己还是无法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啊!
但他毕竟不是小孩,不至于没有台阶就僵在那里。他自己找了个台阶,在邓州寻了一口上好的砚台,自掏腰包买下,然后去了南阳。
没想到,杨复光竟然病了。据他身边的侍者说,已经卧床三日。张寻一推算,大概就是从他们吵架那天开始的。他顿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。杨复光肯定是愁病的。
当日,杨复光扔完砚台之后,自己也非常后悔。张寻走后,他心里空捞捞的。站了许久,才将砚台的碎片一块块拾起,废了好半天劲,拼在了一起。
干儿子杨守亮看见,不知发生了什么,劝道:“不就是口砚嘛,碎就碎了,改日孩儿再送您一口。”
杨复光却叹息道:“唉!砚台碎了,还能拼好。人心要是碎了,还能拼吗?”问得杨守亮一头雾水。那日晚饭后,杨复光就病倒在了床上。
病榻上的杨复光,见是张寻来探病,本想板起脸孔,可一双手却出卖了他。他竟然挣扎着坐了起来。张寻连忙上前扶住杨复光。
他没有提那日的事,简单问了几句病情,就说道:“杨公,邓州现在大概有三千石粮食。够我军一月之用。这已足够去关中了。到了关中,想必皇上会解决一部分粮草,忠武节度使周岌也合该出一些。到时若还不够,我再想办法……”
杨复光听了这话,脸色马上就不一样了,就好像病已经好了似的,问道:“你派多少邓州军同去?”
“四千人。留下两千守邓州。”
“好,好好好!”
中和元年9月底,八千忠武军和四千邓州军,总共一万两千人,浩浩荡荡,离了邓州,向西而去。这一路,将经过菊潭、淅川,进入商州,然后出蓝田,抵达关中。
在淅川,张寻自7月一别后,头一次与李暮重逢。他欣喜的发现,淅川被李暮治理得井井有条,并且也已经有了一支规模五六百人的乡兵武装。
张寻感到非常欣慰。离开他的羽翼,李暮也渐渐成熟起来,可以独当一面了。
他告诉李暮,要任命他为邓州留后,即邓州的代理刺史。张寻不在的时候,邓州的一切事务都将由李暮负责。
李暮很意外:“为什么?史谦不是干得挺好吗?”
“史谦各方面都没得说。但是,邓州还是交在你的手里,我才能去放心作战。”
李暮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。
二人促膝长谈,几乎聊了一夜。张寻把能想到的事情,以及万一发生应该如何做,絮絮叨叨都说了出来。李暮拿个小本子,一一记在了上面。
最后两人都已经十分困倦了,张寻说话已经有一搭没一搭,他只记得李暮最后问了一句,寻哥,你说阳子真的降了朱温吗?
张寻想说,阳子当时一定是迫不得已。现在还没回来,也一定有他的道理。不用替他担心,也不用怀疑,阳子,肯定还是咱们认识的那个阳子。
不过,他记不清自己究竟说没说这些话了。他睡着了。